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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真錄之二 文錄五雜 著書汪汝成格物卷癸酉

  

  予於汝成「格物致知」之說、「博文約禮」之說、「博學篤行」之說、「一貫忠恕」之說,蓋不獨一論再論,五六論、數十論不止矣。汝成於吾言,始而駭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釋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後與予游於玉泉,蓋論之連日夜,而始快然以釋,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於戲!若汝成,可謂不苟同於予,亦非苟異於予者矣。

  卷首汝成之請,蓋其時尚有疑於予;今既釋然,予可以無言也已。敘其所以而歸之。

  書石川卷甲戌

  

  先儒之學得有淺深,則其為言亦不能無同異。學者惟當反之於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異,要在於是而已。今學者於先儒之說苟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終有不同,固亦未為甚害,但不當因此而遂加非毀,則其為罪大矣。同志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云:「賢且學他是處,未須論他不是處。」此言最可以自警。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則不至於責人已甚,而自治嚴矣。

  議論好勝,亦是今時學者大病。今學者於道,如管中窺天,少有所見,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與人言論,不待其辭之終而已先懷輕忽非笑之意,訑訑之聲音顏色,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知有道者從旁視之,方為之疏息汗顏,若無所容;而彼悍然不顧,略無省覺,斯亦可哀也已!近時同輩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見時可出此以警勵之。

  某之於道,雖亦略有所見,未敢盡以為是也;其於後儒之說,雖亦時有異同,未敢盡以為非也。朋友之來問者,皆相愛者也,何敢以不盡吾所見!正期體之於心,務期真有所見其孰是孰非而身發明之,庶有益於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標立門戶,以為能學,則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見罪之者至矣。近聞同志中亦有類此者,切須戒勉,乃為無負!孔子云:「默而識之,學而不厭」,斯乃深望於同志者也。

  與傅生鳳甲戌

  

  祁生傅鳳,志在養親而苦於貧。徐曰仁之為祁也,憫其志,嘗育而教之。及曰仁去祁,生乃來京師謁予,遂從予而南。聞予言,若有省,將從事於學。然痛其親之貧且老,其繼母弟又瞽而愚,無所資以為養,乃記誦訓詁,學文辭,冀以是於升斗之祿。日夜不息,遂以是得危疾,幾不可救。同門之士百計寬譬之,不能已,乃以質於予。予曰:「嘻!若生者亦誠可憐者也。生之志誠出於孝親,然已陷於不孝而不之覺矣。若生者亦誠可憐者也!」生聞之悚然,來問曰:「家貧親老,而不為祿仕,得為孝乎?」予曰:「不得為孝矣。欲求祿仕而至於成疾,以殞其軀,得為孝乎?」生曰:「不得為孝矣。」「殞其軀而欲讀書學文以求祿仕,祿仕可得乎?」生曰:「不可得祿仕矣。」曰:「然則爾何以能免於不孝?」於是該然泣下,甚悔,且曰:「鳳何如而可以免於不孝?」予曰:「保爾精,毋絕爾生;正爾情,毋辱爾親;盡爾職,毋以得失為爾惕;安爾命,毋以外物戕爾性。斯可以免矣。」其父聞其疾危,來視,遂欲攜之同歸。予憐鳳之志而不能成也,哀鳳之貧而不能賑也,憫鳳之去而不能留也。臨別,書此遺之。

  書王天宇卷甲戌

  

  徐曰仁數為予言天宇之為人,予既知之矣。今年春,始與相見於姑蘇,話通宵,益信曰仁之言。天宇誠忠信者也,才敏而沉潛者也。於是乎慨然有志於聖賢之學,非豪傑之士能然哉!出茲卷,請予言。予不敢虛,則為誦古人之言曰:「聖,誠而已矣。」君子之學以誠身。格物致知者,立誠之功也。譬之植焉,誠,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後之言格致者,或異於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勞力而不知其終何所成矣。是故聞日博而心日外,識益廣而偽益增,涉獵考究之愈詳而所以緣飾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為弊亦既可睹矣,顧猶泥其說而莫之察也,獨何歟?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為禪矣,或疑予言之求異矣,然吾不敢苟避其說,而內以誣於己,外以誣於人也。非吾天宇之高明,其孰與信之!

  書王嘉秀請益卷甲戌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古之人所以能見人之善若己有之,見人之不善則惻然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見善而妒其勝己,見不善而疾視輕蔑不復比數者,無乃自陷於不仁之甚而弗之覺者邪?夫可欲之謂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見惡於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瑞鳳祥麟,人爭快睹;虎狼蛇蠍,見者持挺刃而向之矣。夫虎狼蛇蠍,未必有害人之心,而見之必惡,為其有虎狼蛇蠍之形也。今之見惡於人者,雖其自取,未必盡惡,無亦在外者猶有惡之形歟?此不可以不自省也。

  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者執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於隳墮斷滅之中,而自任以為無我者,吾見亦多矣。嗚呼!自以為有志聖人之學,乃墮於末世佛、老邪僻之見而弗覺,亦可哀也夫!「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之一言,最學者所吃緊。其在吾子,則猶封病之良藥,宜時時勤服之也。「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夫能見不賢而內自省,則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矣,此遠怨之道也。

  書孟源卷乙亥

  

  聖賢之學,坦如大路,但知所從入,苟循循而進,各隨份量,皆有所至。後學厭常喜異,往往時入斷蹊曲徑,用力愈勞,去道愈遠。向在滁陽論學,亦懲末俗卑污,未免專就高明一路開導引接。蓋矯枉救偏,以拯時弊,不得不然;若終迷陋習者,已無所責。其間亦多興起感發之士,一時趨向,皆有可喜。近來又復漸流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使人聞之,甚為足憂。雖其人品高下,若與終迷陋習者亦微有間,然究其歸極,相去能幾何哉!

  孟源伯生復來金陵請益,察其意向,不為無進;而說談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歸而告之以此。遂使歸告同志。務相勉於平實簡易之道,庶無負相期雲耳。

  書楊思元卷乙亥

  

  楊生思元自廣來學,既而告歸曰:「夫子之教,思元既略聞之。懼不克任,請所以砭其疾者而書諸紳。」予曰:「子強明者也,警敏者也。強明者病於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於淺陋,是故浮而不能實。砭子之疾,其謙默乎!謙則虛,虛則無不容,是故受而不溢,德斯聚矣;默則慎,慎則無不密,是故積而愈堅,誠斯立矣。彼少得而自盈者,不知謙者也;少見而自炫者,不知默者也。自盈者吾必惡之,自炫者吾必恥之。而人有不我惡者乎?有不我恥者乎?故君子之觀人而必自省也。其謙默乎!」

  書玄默卷乙亥

  

  玄默志於道矣,而猶有詩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況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於他好乎?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蓋世之為辭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獨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猶根也;言,猶枝葉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葉為者,吾未見其能生也。予別玄默久,友朋得玄默所為詩者,見其辭藻日益以進。其在玄默,固所為根盛而枝葉茂者耶?玄默過留都,示予以斯卷,書此而遺之。玄默尚有以告我矣。

  書顧維賢卷辛巳

  

  維賢以予將遠去,持此卷求書警戒之辭。只此「警戒」二字,便是予所最叮嚀者。今時朋友大患不能立志,是以因循懈馳,散漫度日。若立志,則警戒之意當自有不容已。故警戒者,立志之輔。能警戒,則學問思辯之功、切磋琢磨之益,將日新又新,沛然莫之能御矣。程先生云:「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好責志。」又云:「凡為詩文亦喪志。」又言「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盡誠心,其文章雖不中,不遠矣。所守不約,氾濫無功。學問之道,《四書》中備矣。」後儒之論,未免互有得失。其得者不能出於《四書》之外,失者遂有毫釐千里之謬,故莫如專求之《四書》。《四書》之言簡實,苟以忠信進德之心求之,亦自明白易見。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則與之俱化。孔子大聖,尚賴「三益」之資,致「三損」之戒。吾儕從事於學,顧隨俗同污,不思輔仁之友,欲求致道,恐無是理矣。非笑詆毀,聖賢所不免。伊川有涪州之行,孔子尚微服過宋,今日風俗益偷,人心日以淪溺,苟欲自立,違俗拂眾,指摘非笑紛然而起,勢所必至;亦多由所養未深,高自標榜所至。學者便不當自立門戶,以招謗速毀;亦不當故避非毀,同流合污。維賢溫雅,朋友中最為難得,似非微失之弱,恐詆笑之來,不能無動;讒〔一〕為所動,即依阿隱忍,久將淪胥以溺。每到此便須反身,痛自切責。為己之志未能堅定,亦便志氣激昂奮發。但知明己之善,立己之誠,以求快足乎己,豈暇顧人非笑指摘?故學者只須責自家為己之志未能堅定,志苟堅定,則非笑詆毀不足動搖,反皆為砥礪切磋之地矣。今時人多言人之非毀亦當顧恤,此皆隨俗習非之久,相沿其說,莫知以為非。不知里許盡是私意,為害不小,不可以不察也。

  壁帖壬午

  

  守仁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志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捨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不亦繆乎!有負遠來之情,聊此以謝。荒迷不次。

  書王一為卷癸未

  

  王生一為自惠負芨來學,居數月,皆隨眾參謁,默然未嘗有所請。視其色,津津若有所喜然。一日,眾皆退,乃獨復入堂下而請曰:「致知之訓,千聖不傳之秘也,一為既領之矣。敢請益。」予曰:「千丈之木,起於膚寸之萌芽。子謂膚寸之外有所益歟,則何以至於千丈?子謂膚寸之外有所益歟,則膚寸之外,子將何以益之?」一為躍然起拜曰:「聞教矣。」又三月,思其母老於家,告歸省視,因書以與之。

  書朱守諧卷甲申

  

  守諧問為學,予曰:「立志而已。」問立志,予曰:「為學而已。」守諧未達。予曰:「人之學為聖人也,非有必為聖人之志,雖欲為學,誰為學?有其志矣,而不日用其力以為之,雖欲立志,亦烏在其為志乎!故立志者,為學之心也;為學者,立志之事也。譬之弈焉,弈者,其事也;『專心致志』者,其心一也;『以為鴻鵠將至』者,其心二也;『惟弈秋之為聽』,其事專也;『思援弓繳而射之』,其事分也。」守諧曰:「人之言曰:『知之未至,行之不力。』予未有知也,何以能行乎?」予曰:「是非之心,知也,人皆有之。子無患其無知,惟患不肯知耳;無患其知之未至,惟患不致其知耳。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今執途之人而告之以凡為仁義之事,彼皆能知其為善也;告之以凡為不仁不義之事,彼皆能知其為不善也。途之人皆能知之,而子有弗知乎?如知其為善也,致其知為善之知而必為之,則知至矣;如知其為不善也,致其知為不善之知而必不為之,則知至矣。知猶水也,人心之無不知,猶水之無不就下也;決而行之,無有不就下者。決而行之者,致知之謂也。此吾所謂知行合一者也。吾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書諸陽伯卷〔二〕甲申

  

  妻侄諸陽伯復請學,既告之以格物致知之說矣。他日,復請曰:「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是既聞教矣。然天下事物之理無窮,果惟致吾之良知而可盡乎?抑尚有所求於其外也乎?」復告之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寧有心外之性?寧有性外之理乎?寧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義外』之說也。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是理也,發之於親則為孝,發之於君則為忠,發之於朋友則為信。千變萬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於吾之一心。故以端莊靜一為養心,而以學問思辯為窮理者,析心與理而為二矣。若吾之說,則端莊靜一亦所以窮理,而學問思辯亦所以養心,非謂養心之時無有所謂理,而窮理之時無有所謂心也。此古人之學所以知行並進而收合一之功,後世之學所以分知行為先後,而不免於支離之病者也。」曰:「然則朱子所謂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非致知之功乎?」曰:「是所謂知矣,而未可以為致知也。知其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則必實致其溫清之功,而後吾之知始至;知其如何而為奉養之宜,則必實致其奉養之力,而後吾之知始至。如是乃可以為致知耳。若但空然知之為如何溫清奉養,而遂謂之致知,則孰非致知者耶?《易》曰:『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孔門不易之教,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

  書張思欽卷乙酉

  

  三原張思欽元相將葬其親,卜有日矣,南走數千里而來請銘於予。予之不為文也久矣,辭之固,而請弗已,則與之坐而問曰:「子之乞銘於我也,將以圖不朽於其親也,則亦寧非孝子之心乎!雖然,子以為孝子之圖不朽於其親也,盡於是而已乎?將猶有進於是者也?夫圖之於人也,則曷若圖之於子乎?傳之於其人之口也,則曷若傳之於其子之身乎?故子為賢人也,則其父為賢人之父矣;子為聖人也,則其父為聖人之父矣。其與托之於人之言也,孰愈夫叔梁紇之名,至今為不朽矣。則亦以仲尼之為子耶?抑亦以他人為之銘耶?」思欽蹙然而起,稽顙而後拜曰:「元相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失所以圖不朽於其親者矣。」明日,入而問聖人之學,則語以格致之說焉;求格致之要,則語之以良知之說焉。思欽躍然而起,拜而復稽曰:「元相苟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尚未知有其心,又何以圖不朽於其親乎!請歸葬吾親,而來卒業於夫子之門,則庶幾其不朽之圖矣。」

  書中天閣勉諸生乙酉

  

  「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之不鄙,每予來歸,咸集於此,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後,輒復離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薛之暢茂條達,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於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世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志,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誠,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直,扶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志,則雖日講時習於此,亦無益矣。諸君念之念之!

  書朱守乾卷乙酉

  

  黃州朱生守乾請學而歸,為書「致良知」三字。夫良知者,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人孰無是良知乎?獨有不能致之耳。自聖人以至於愚人,自一人之心,以達於四海之遠,自千古之前以至於萬代之後,無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謂「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則所謂「天下之達道」也,天地以位,萬物以育,將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所入而弗自得也矣。

  書正憲扇乙酉

  

  今人病痛,大段只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為子而傲,必不能孝;為弟而傲,必不能弟;為臣而傲,必不能忠。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結果了一生,做個極惡大罪的人,更無解救得處。汝曹為學,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進。「傲」之反為「謙」。「謙」字便是對症之藥。非但是外貌卑遜,須是中心恭敬,撙節退讓,常見自己不是,真能虛己受人。故為子而謙,斯能孝;為弟而謙,斯能弟;為臣而謙,斯能忠。堯舜之聖,只是謙到至誠處,便是允恭克讓,溫恭允塞也。汝曹勉之敬之,其毋若伯魯之簡哉!

  書魏師孟卷乙酉

  

  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嘗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無學矣。自孔孟既沒,此學失傳幾千百年。賴天之靈,偶復有見,誠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啟夫同志,無不躍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驗夫良知之同然矣。間有聽之而疑者,則是支離之習沒溺既久,先橫不信之心而然。使能姑置其舊見,而平氣以繹吾說,蓋亦未有不恍然而悔悟者也。

  南昌魏氏兄弟舊學於予,既皆有得於良知之說矣。其季良貴師孟,因其諸兄而來請。其資稟甚穎,而意向甚篤,然以偕計北上,不得久從於此。吾雖略以言之而未能悉也,故特書此以遣之。

  書朱子禮卷甲申

  

  子禮為諸暨宰,問政,陽明子與之言學而不及政。子禮退而省其身,懲己之忿,而因以得民之所惡也;窒己之欲,而因以得民之所好也;捨己之利,而因以得民之所趨也;惕己之易,而因以得民之所忽也;去己之蠹,而因以得民之所患也;明己之性,而因以得民之所同也;三月而政舉。歎曰:「吾乃今知學之可以為政也已!」

  他日,又見而問學,陽明子與之言政而不及學。子禮退而修其職,平民之所惡,而因以懲己之忿也;從民之所好,而因以窒己之欲也;順民之所趨,而因以捨己之利也;警民之所忽,而因以惕己之易也;拯民之所患,而因以去己之蠹也;復民之所同,而因以明己之性也;期年而化行。歎曰:「吾乃今知政之可以為學也已!」

  他日,又見而問政與學之要。陽明子曰:「明德、親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親其民,親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體也;親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子禮退而求至善之說,炯然見其良知焉,曰:「吾乃今知學所以為政,而政所以為學,皆不外乎良知焉。信乎,止至善其要也矣!」

  書林司訓卷丙戌

  

  林司訓年七十九矣,走數千里,謁予於越。予憫其既老且貧,愧無以為濟也。嗟乎!昔王道之大行也,分田制祿,四民皆有定製。壯者修其孝弟忠信;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死徒無出鄉;出入相友;疾病相撫持。烏有耄耋之年而猶走衣食於道路者乎!周衰而王跡熄,民始有無恆產者。然其時聖學尚明,士雖貧困,猶有固窮之節;里閭族黨,猶知有相恤之義。逮其後世,功利之說日浸以盛,不復知有明德親民之實。士皆巧文博詞以飾詐,相規以偽,相軋以利,外冠裳而內禽獸,而猶或自以為從事於聖賢之學。如是而欲挽而復之三代,嗚呼其難哉!吾為此懼,揭知行合一之說,訂致知格物之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說,以求明先聖之學,庶幾君子聞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澤。而曉曉者皆視以為狂惑喪心,詆笑訾怒。予亦不自知其力之不足,日擠於顛危;莫之救,以死而不顧也。不亦悲夫!

  予過彭澤時,嘗憫林之窮,使邑令延為社學師。至是又失其業。于歸也,不能有所資給,聊書此以遺之。

  書黃夢星卷丁亥

  

  潮有處士黃翁保號坦夫者,其子夢星來越從予學。越去潮數千里,夢星居數月,輒一告歸省其父;去二三月輒復來。如是者屢屢。夢星性質溫然,善人也,而甚孝。然稟氣差弱,若不任於勞者。竊怪其乃不憚道途之阻遠,而勤苦無已也,因謂之曰:「生既聞吾說,可以家居養親而從事矣。奚必往來跋涉若是乎?」夢星跽而言曰:「吾父生長海濱,知慕聖賢之道,而無所從求入。既乃獲見吾鄉之薛、楊諸子者,得夫子之學,與聞其說而樂之,乃以責夢星曰:『吾衰矣,吾不希汝業舉以干祿。汝但能若數子者,一聞夫子之道焉,吾雖啜粥飲水,死填溝壑,無不足也矣。』夢星是以不遠數千里而來從。每歸省,求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不許;求為逾月之留,亦不許。居未旬日,即已具資糧,戒童僕,促之啟行。夢星涕泣以請,則責之曰:『唉!兒女子欲以是為孝我乎?不能黃鵠千里,而思為翼下之雛,徒使吾心益自苦。』故亟游夫子之門者,固夢星之本心;然不能久留於親側,而倏往倏來,吾父之命,不敢違也,」予曰:「賢哉,處士之為父!孝哉,夢星之為子也!勉之哉!卒成乃父之志,斯可矣。」

  今年四月上旬,其家忽使人來訃雲,處士沒矣。嗚呼惜哉!嗚呼惜哉!聖賢之學,其久見棄於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論及之,則眾共非笑詆斥,以為怪物。惟世之號稱賢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講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實,與其平日家庭之間所以訓督期望其子孫者,則又未嘗不汲汲焉惟功利之為務;而所謂聖賢之學者,則徒以資其談論、粉飾文具於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誠心一志,實以聖賢之學督教其子,如處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豈不惜哉!豈不惜哉!

  阻遠無由往哭,遙寄一奠,以致吾傷悼之懷,而敘其遣子來學之故若此,以風勵夫世之為父兄者;亦因以益勵夢星,使之務底於有成,以無忘乃父之志。

  校勘記

  

  〔一〕讒,當為「才」字之訛。

  〔二〕「陽」字下奪「伯」字,據內文及卷二十四外集六同題內文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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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真錄之三 外集四序羅履素詩集序壬戌

  

  履素先生詩一帙,為篇二百有奇,浙大參羅公某以授陽明子某而告之曰:「是吾祖之作也。今詩文之傳,皆其崇高顯赫者也。吾祖隱於草野,其所存要無愧於古人,然世未有知之者,而所為詩文又皆淪落止是,某將梓而傳焉。懼人之以我為僭也,吾子以為奚若?」某曰:「無傷也。孝子仁孫之於其父祖,雖其服玩嗜好之微,猶將謹守而弗忍廢,況乎詩文,其精神心術之所寓,有足以發聞於後者哉!夫先祖有美而弗傳,是弗仁也,夫孰得而議之!蓋昔者夫子之取於詩也,非必其皆有聞於天下,彰彰然明著者而後取之;《滄浪之歌》采之孺子,《萍實》之謠得諸兒童,夫固若是其寬博也。然至於今,其傳者不過數語而止,則亦豈必其多之貴哉?今詩文之傳則誠富矣,使有刪述者而去取之,其合於道也,能幾?履素之作,吾誠不足以知之,顧亦豈無一言之合於道乎?夫有一言之合於道,是於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訓矣,又況其不止於是也,而又奚為其不可以傳哉?吾觀大參公之治吾浙,寬而不縱,仁而有勇,溫文蘊籍;居然稠眾之中,固疑其先必有以開之者。乃今觀履素之作,而後知其所從來者之遠也。世之君子,苟未知大參公之所自,吾請觀於履素之作;苟未知履素之賢,吾請觀於大參公之賢,無疑矣。然則是集也,固羅氏之文獻系焉,其又可以無傳乎哉?」大參公起拜曰:「某固將以為羅氏之書也,請遂以吾子之言序之。」大參公名鑒,字某,由進士累今官。有厚德長才,嚮用未艾。大參之父某,亦起家進士而以文學政事顯。羅氏之文獻,於此益為有證雲。

  兩浙觀風詩序壬戌

  

  《兩浙觀風詩》者,浙之士夫為歛憲陳公而作也。古者天子巡狩而至諸侯之國,則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其後巡狩廢而陳詩亡。春秋之時,列國之君大夫相與盟會問遣,猶各賦詩以言己志而相祝頌。今觀風之作,蓋亦祝頌意也。王者之巡狩,不獨陳詩觀風而已。其始至方岳之下,則望秩於山川,朝見茲土之諸侯,同律歷禮樂制度衣服納價,以觀民之好惡;就見百年者而問得失,賞有功,罰有罪。蓋所以布王政而興治功,其事亦大矣哉!漢之直指、循行,唐、宋之觀察、廉訪、採訪之屬,及今之按察,雖皆謂之觀風,而其實代天子以行巡狩之事。故觀風,王者事也。

  陳公起家名進士,自秋官郎擢歛浙臬,執操縱予奪生死榮辱之柄,而代天子觀風於一方,其亦榮且重哉!吁,亦難矣!公之始至吾浙,適歲之旱,民不聊生。饑者仰而待哺,懸者呼而望解;病者呻,郁者怨;不得其平者鳴;弱者、強者、蹶者、嚙者,梗而孽者、狡而竊者,乘間投隙,沓至而環起。當是之時而公無以處之,吾見其危且殆也。賴公之才,明知神武,不震不激,撫柔摩剔,以克有濟。期月之間,而饑者飽,懸者解,呻者歌,怨者樂,不平者申;蹶者起,嚙者馴,孽者順,竊者靖;滌蕩剖刷而率以無事。於是乎修廢舉墜,問民之疾苦而休息之,勞農勸學,以興教化。然後上會稽,登天姥,人雁蕩,陟金娥,覽觀江山之形勝,慨然太息!吊子胥之忠誼,禮嚴光之高節;希遐躅於隆龐,把流風於彷彿;固亦大丈夫得志行道之一樂哉!然公之始,其憂民之憂也,亦既無所不至矣。公唯憂民之憂,是以民亦樂公之樂,而相與歡欣鼓舞以頌公德。然則今日觀風之作,豈獨見吾人之厚公,抑以見公之厚於吾人也。雖然,公之憂民之憂,其惠澤則既無日而可忘矣;民之樂公之樂,其愛慕亦既與日而俱深矣。以公之才器,天子其能久容於外乎?則公固有時而去也。然則其可樂者能幾?而可憂者終誰任之?則夫今日觀風之作,又不徒以頌公之厚於吾人,將遂因公而致望於繼公者亦如公焉。則公雖去,而所以憂其民者,尚亦永有所托而因以不墜也。

  山東鄉試錄序甲子

  

  山東,古齊、魯、宋、衛之地,而吾夫子之鄉也。嘗讀夫子《家語》,其門人高弟,大抵皆出於齊、魯、宋、衛之葉,固願一至其地,以觀其山川之靈秀奇特,將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間,而吾無從得之也。今年為弘治甲子,天下當復大比。山東巡按監察御史陸偁輩以禮與幣來請守仁為考試官。故事,司考校者惟務得人,初不限以職任;其後三四十年來,始皆一用學職,遂致應名取具,事歸外簾,而糊名易書之意微。自頃言者頗以為不便,大臣上其議。天子曰:「然,其如故事。」於是聘禮考校,盡如國初之舊,而守仁得以部屬來典試事於茲土,雖非其人,寧不自慶其遭際!又況夫子之鄉,固其平日所願一至焉者;而乃得以盡觀其所謂賢士者之文而考校之,豈非平生之大幸歟!雖然,亦竊有大懼焉。夫委重於考校,將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盡,是不忠也;心之盡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不忠之責,吾知盡吾心爾矣;不明之罪,吾終且奈何哉!蓋昔者夫子之時,及門之士嘗三千矣,身通六藝者七十餘人;其尤卓然而顯者,德行言語則有顏、閔、予、賜之徒,政事文學則有由、求、游、夏之屬。今所取士,其始拔自提學副使陳某者蓋三千有奇,而得千有四百,既而試之,得七十有五人焉。嗚呼!是三千有奇者,皆其夫子鄉人之後進而獲游於門牆者乎?是七十有五人者,其皆身通六藝者乎?夫今之山東,猶古之山東也,雖今之不逮於古,顧亦寧無一二人如昔賢者?而今之所取苟不與焉,豈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歟?雖然,某於諸士亦願有言者。夫有其人而弗取,是誠司考校者不明之罪矣。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諸士之中苟無其人焉以應其求,以不負其所取,是亦諸士者之恥也。雖然,予豈敢謂果無其人哉!夫子嘗曰:「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夫為夫子之鄉人,荀未能如昔人焉,而不恥不若,又不知所以自勉,是自暴自棄也,其名曰不肖。夫不肖之與不明,其相去何遠乎,然則司考校者之與諸士,亦均有責焉耳矣。嗟夫!司考校者之責,自今不能以無懼,而不可以有為矣。若夫諸士之責,其不聽者猶可以自勉,而又懼其或以自畫也。諸士無亦曰吾其勖哉,無使司考校者終不免於不明也。斯無愧於是舉,無愧於夫子之鄉人也矣。是舉也,某某同事於考校,而御史偁實司監臨,某某司提調,某某司監試,某某某又相與翊贊防範於外,皆與有勞焉,不可以不書。自余百執事,則已具列於錄矣。

  

  附山東鄉試錄

  四書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編者註:本錄原列為隆慶刊本卷三十一下,然非皆陽明之作,今移置於本卷,附於陽明序文後。)

  負大臣之名,盡大臣之道者也。夫大臣之所以為大臣,正以能盡其道焉耳;不然,何以稱其名哉?昔吾夫子因季子然之問以由、求可為大臣,而告之以為大臣之道,未易舉也;大臣之名,可輕許乎?彼其居於廟堂之上,而為天子之股肱,處於輔弼之任,而為群僚之表帥者,大臣也;夫所謂大臣也者,豈徒以其崇高貴重,而有異於群臣已乎?豈亦可以奔走承順,而無異於群臣已乎?必其於事君也,經德不回,而凡所以啟其君之善心者,一皆仁義之言,守正不撓,而凡所以格其君之非心者,莫非堯、舜之道,不阿意順旨,以承君之欲也;必繩愆糾繆,以引君於道也。夫以道事君如此,使其為之君者,於吾仁義之言說,而弗繹焉,則是志有不行矣。其可拙身以信道乎?於吾堯、舜之道,從而弗改焉,則是諫有不聽矣;其可枉道以徇人乎?殆必奉身而退,以立其節,雖萬鐘有弗屑也;固將見機而作,以全其守,雖終日有弗能也。是則以道事君,則能不枉其道,不可則止,則能不辱其身,所謂大臣者,蓋如此,而豈由、求之所能及哉?嘗觀夫子許由、求二子以為國,則亦大臣之才也;已而於此,獨不以大臣許之者,豈獨以陰折季氏之心?誠以古之大臣,進以禮,退以義,而二子之於季氏,既不能正,又不能去焉,則亦徒有大臣之才,而無其節,是以不免為才之所使耳。雖然,比之羈縻於爵祿而不知止者,不既有間矣乎!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

  

  盡持敬之功,端《九經》之本,夫修身為《九經》之本也,使非內外動靜之一於敬焉,則身亦何事而修哉?昔吾夫子告哀公之問政,而及於此,若曰:《九經》莫重於修身,修身惟在於主敬;誠使內志靜專,而罔有錯雜之私,中心明潔,而不以人欲自蔽,則內極其精一矣;冠冕佩玉,而穆然容止之端嚴,垂紳正笏,而儼然威儀之整肅,則外極其檢束矣;又必克己私以復禮,而所行皆中夫節,不但存之靜也,遏人欲於方萌,而所由不睽於禮,尤必察之於動也;是則所謂盡持敬之功者,如此,而亦何莫而非所以修身哉?誠以不一其內,則無以制其外;不齊其外,則無以養其中;修身之道未備也。靜而不存,固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又無以勝其私;修身之道未盡也。今焉制其精一於內,而極其檢束於外,則是內外交養,而身無不修矣。行必以禮,而不戾其所存,動必以正,而不失其所養,則是動靜不違,而身無不修矣。是則所謂端《九經》之本者,如此,而亦何莫而不本於持敬哉?大抵《九經》之序,以身為本,而聖學之要,以敬為先,能修身以敬,則篤恭而天下平矣。是蓋堯、舜之道,夫子舉之以告哀公,正欲以興唐、虞之治於春秋,而子思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後者,亦以明其所傳之一致耳。後世有能舉而行之,則二帝、三王之治,豈外是哉!斯固子思之意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

  

  聖人各有憂民之念,而同其任責之心。夫聖人之憂民,其心一而已矣。所以憂之者,雖各以其職,而其任之於己也,曷嘗有不同哉?昔孟子論禹、稷之急於救民,而原其心以為大禹之平水土也,雖其所施,無非決川距海之功,而民可免於昏墊矣;然其汲汲之心,以為天下若是其廣也,吾之足跡既有所未到之地,則夫水之未治者,亦必有之矣;水之氾濫,既有所不免之地,則夫民之遭溺者,亦容有之矣;夫民之陷溺,由水之未治也,吾任治水之責,使水有不治,以溺吾民,是水之溺民,即吾之溺民也;民之溺於水,實吾之溺之也,吾其救之,可不急乎?後稷之教稼穡也,雖其所為無非播時百谷之事,而民可免於阻饑矣;然其遑遑之心,以為萬民若是其眾也,吾之稼穡,固未能人人而面誨矣,能保其無不知者乎?民之樹藝,即未能人人而必知矣,能保其無不饑者乎?夫民之有饑,由谷之未播也,吾任播谷之責,使谷有未播以饑吾民,是饑之厄民,即吾之厄民也,民之饑於食,實吾之饑之也,吾其拯之,可以緩乎?夫禹、稷之心,其急於救民蓋如此,此其所以雖當治平之世,三過其門而不入也歟!雖然,急於救民者,固聖賢憂世之本心,而安於自守者,又君子持己之常道,是以顏子之不改其樂,而孟子以為同道於禹、稷者,誠以禹、稷、顏子莫非素其位而行耳。後世各徇一偏之見,而仕者以趨時為通達,隱者以忘世為高尚,此其所以進不能憂禹、稷之憂,而退不能樂顏子之樂也歟!易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大人於天,默契其未然者,奉行其已然者。夫大人與天,一而已矣;然則默契而奉行之者,豈有先後之間哉?昔《文隊》申《乾》九五爻義而及此意,謂大人之於天,形雖不同,道則無異。自其先於天者言之,時之未至,而道隱於無,天未有為也;大人則先天而為之,蓋必經綸以造其端,而心之所欲,暗與道符,裁成以創其始,而意之所為,默與道契;如五典未有也,自我立之,而與天之所敘者,有吻合焉;五禮未制也,以義起之,而與天之所秩者,無差殊焉;天何嘗與之違乎?以其後於天者言之,時之既至,而理顯於有,天已有為也,大人則後天而奉之,蓋必窮神以繼其志,而理之固有者,只承之而不悖;知化以述其事,而理之當行者,欽若之而不違;如天敘有典也,立為政教以道之,五典自我而敦矣;天秩有禮也,制為品節以齊之,五禮自我而庸矣;我何嘗違於天乎」是則先天不違,大人即天也;後天奉天,天即大人也;大人與天,其可以二視之哉?此九五所以為天下之利見也歟?大抵道無天人之別,在天則為天道,在人則為人道,其分雖殊,其理則一也。眾人牿於形體,知有其分,而不知有其理,始與天地不相似耳。惟聖人純於義理,而無人欲之私。其禮即天地之體,其心即天地之心,而其所以為之者,莫非天地之所為也;故曰:「循理則與天為一。」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天地顯自然之數,聖人法之以作經焉。甚矣!經不徒作也。天地不顯自然之數,則聖人何由而法之以作經哉?《大傳》言卜筮而推原聖人作《易》之由,其意蓋謂《易》之用也不外乎卜筮,而《易》之作也則法乎圖書。是故通於天者河也,伏羲之時,天降其祥,龍馬負圖而出,其數則以五生數統五成數而同居其方,是為數之體焉。中於地者洛也,大禹之時,地呈其瑞,神龜載書而出,其數則以五奇數統四偶數而各居其所,是為數之用焉。圖書出矣,聖人若何而則之?彼伏羲則圖以畫卦,虛五與十者,太極也;積二十之奇,而合二十之偶,以一二三四而為六七八九,則儀象之體立矣;析四方之合以為乾、坤、坎、離、補四隅之空以為況、震、巽、艮,則八卦之位定矣。是其變化無窮之妙,何莫而不本於圖乎?大禹則書以敘疇,實其中五者,皇極也;一五行而二五事,三八政而四五紀,第於前者,有序而不亂也;六三德而七稽疑,八庶征而九福極,列於後者,有條而不紊也。是其先後不易之序,何莫而不本於書乎?吁!聖人之作《易》,其原出於天者如此,而卜筮之用所以行也歟!大抵《河圖》、《洛書》相為經緯,八卦九章相為表裡,但伏羲先得乎圖以畫卦。無所待於書;大禹獨得乎書以敘疇,不必考於圖耳。若究而言之,則書固可以為《易》,而圖亦可以作《范》,又安知圖之不為書,書之不為圖哉?噫!理之分殊。非深於造化者其孰能知之?書王懋昭大德建中於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

  

  大臣告君,即勉其修君道以貽諸後,必證以隆師道而成其功。夫君道之修,未有不隆師道而能致者也;大臣之論如此,其亦善於告君者哉!吾想其意,若謂新德固所以屬人心,而建中斯可以盡君道,吾王其必勸顧諟之功,以明其德,求此中之全體,而自我建之,以為斯民之極也;操日躋之敬,以明夫善,盡此中之妙用,而自我立之,以為天下之準也。然中果何自而建邪?彼中見於事,必制以吾心之裁製,使動無不宜,而後其用行矣;中存於心,必制以此理之節文,使靜無不正,而後其體立矣;若是,則豈特可以建中於民而已邪?本支百世,皆得以承懿範節於無窮,而建中之用,綽乎其有餘裕矣。子孫千億,鹹得以仰遺矩於不墜,而建中之推,恢乎其有餘地焉。然是道也,非學無以致之。蓋古人之言,以為傳道者師之責,人君苟能以虛受人,無所拂逆,則道得於己,可以為建極之本,而王者之業,益以昌大矣;考德者師之任,人君果能願安承教,無所建拒,則德成於身,足以為立准之地,而王者之基,日以開拓矣。是則君道修,而後其及遠;師道立,而後其功成;吾王其可以不勉於是哉!抑嘗反覆仲虺此章之旨,懋德建中,允執厥中之餘緒也;制心制事,制外養中之遺法也;至於「能自得師」之一語,是又心學之格言,帝王之大法。則仲虺之學,其得於堯、舜之所授受者深矣!孟子敘道統之傳,而謂伊尹、萊朱為見而知者,而說者以萊朱為仲虺,其信然哉!繼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

  

  大臣勉賢王之為治,惟在嚴以遠小人,而專於任君子也。蓋君子小人之用,捨天下之治忽系焉,人君立政,可不嚴於彼專於此哉?周公以是而告成王,意豈不曰,立政固在於用人,而非人適所以亂政?彼吉士之不可捨,而憸人之不可用,蓋自昔而然矣。繼今以立政,而使凡所以治其民者不致苟且而因循,則其施為之詳,固非一人所能任也,而將何所取乎?繼此以立政,而使凡所謂事與法者,不致懈怠而廢弛,則其料理之煩,亦非獨力所能舉也,而將何所用乎?必其於憸人也,去之而勿任;於吉士也,任之而勿疑;然後政無不立矣。蓋所謂憸人者,行偽而堅,而有以飾其詐,言非而辯,而有以亂其真者也,不有以遠之,將以妨吾之政矣;必也嚴防以塞其幸入之路,慎選以杜其躁進之門,勿使得以戕吾民,壞吾事,而撓吾法焉。所謂吉士者,守恆常之德,而利害不能怵,抱貞吉之操,而事變不能搖者也,不有以任之,無以成吾之治矣;必也,推誠信而彼此之不疑,隆委託而始終之無間,務使得以安吾民,濟吾事,而平吾法焉。吁!嚴以去之,則小人無以投其釁;專以任之,則君子有以成其功;國家之治也,其以是歟!抑考之於《書》,禹、益、伊、傅、周、召之告君至君子小人之際,每致意焉。蓋君德之隆替,世道之升降,其原皆出於此,非細故也。秦、漢以下,論列之臣,鮮知此義,惟諸葛孔明之言曰:「親君子遠小人,先漢所以興隆也。」其意獨與此合,故論者以為三代之遺才雲。詩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戍者自言勞之未息,由患之未息也。夫獫狁之患,不可以不備,則戍役之勞,自有所不免矣。王者於遣戍之時,而代為之言若此,所謂「敘其情而風之以義」者歟!此詩之意,蓋謂人固有不能忘之情,然亦有不容己之義;彼休息之樂,吾豈獨無其情乎?啟居之安,吾寧獨無其念乎?誠以王命出戍,則此身既已屬之軍旅,而勢不容於自便耳。是以侷促行伍之間,奔走風塵之下,師出以律而號令之嚴,其敢違,軍法有常,而更代之期何敢後?則吾雖有休息之情,而固所不暇矣;雖懷啟居之念,而亦所不遑矣。然此豈上人之故欲困我乎?豈吾君之必欲勞我乎?誠以獫狁猾夏,則是舉本以衛夫生靈,而義不容於自已耳。彼其侵擾疆場之患雖亦靡常,而憑陵中國之心實不可長,使或得肆猖獗,則腥膻之憂,豈獨在於廊廟?如其乘間竊發,則塗炭之苦,遂將及於吾民。是我之不遑休息者,無非保義室家,而獫狁之是備也;我之不暇啟居者,無非靖安中國,而外寇之是防也。吁!敘其勤苦悲傷之情,而風以敵愾勤王之義,周王以是而遣戍役,此其所以勞而不怨也歟!大抵人君之為國,好戰則亡,忘戰則危,故用兵雖非先王之得已,而即戎之訓亦有所不敢後也。觀此詩之遣戍,不獨以見周王重於役民,憫惻哀憐不容已之至情,而亦可以見周之防禦獫狁於平日者,蓋亦無所不至;故獫狁之在三代,終不得以大肆其荼毒。後世無事懈弛,有事則張惶,戎之不靖也,有由然哉!孔曼且碩萬民是若

  

  新廟制以順人心,詩人之頌魯侯也。夫人君之舉動,當以民心為心也,魯侯修廟而有以順乎民焉,詩人得不頌而美之乎?魯人美僖公之修廟而作是詩及此,謂夫我公之修廟也、材木盡來、甫之良,經畫殫奚斯之慮;意以卑宮之儉,可以自奉,而非致孝乎鬼神,則新廟之作,雖甚曼焉,亦所宜矣;茅茨之陋,可以自處,而非敬事其先祖,則新廟之修,雖甚碩焉,亦非過矣;是以向之卑者,今焉增之使高,而體制極其巍峨,蓋斯革斯飛,孔曼而長也;向之隘者,今焉拓之使廣,而規模極其弘遠,蓋閒如奕如,且碩而大也。然廟制之極美者,豈獨以竭我公之孝思?實所以從萬民之仰望。蓋以周公皇祖,德洽下民,而廟之弗稱,固其所願改作也;今之孔曼,亦惟民之所欲是從耳。澤流後世,而廟之弗緝,固其所願修治也。今之孔碩,亦惟吾民之所願是順耳。是以向之有憾於弗稱者,今皆翕然而快睹,莫不以為廟之曼者宜也,非過也;向之致怨於弗緝者,今皆欣然而滿望,莫不以為廟之碩者,非過也,宜也。吁!廟制修於上,而民心順於下,則其舉事之善,於此可見,而魯公之賢,亦可想矣。抑考魯之先君,自伯禽以下,所以懷養其民人者,無非仁愛忠厚之道,而周公之功德,尤有以衣被而漸漬之,是以其民久而不忘,雖一廟之修,亦必本其先世之澤而頌禱焉;降及秦、漢干戈之際,尚能不廢弦誦,守禮義,為主死節,而漢高不敢加兵。聖人之澤,其遠矣哉!春秋楚子入陳(宣公十一年)楚子圍鄭晉荀林父帥師及楚子戰於訑晉師敗績 楚子滅蕭晉人宋人衛人曹人同盟於清丘(俱宣公十二年)

  外兵順,而伯國自褻其威,既可貶;外兵黷,而伯國徒御以信,尤可譏;此楚以爭伯為心,而晉失待之之道,《春秋》所以兩示其法也。自夫晉景無制中夏之略,而後楚莊有窺北方之圖,始焉縣陳,以討罪也,而征舒就戮;繼焉入鄭,以貳己也,而潘王遂盟;一則討晉之所未討,一則平鄭之所欲平,是雖未免以力假仁,然其義則公,其辭則順矣。晉欲強之,必修德以俟,觀釁而動,斯可也,顧乃興無名之師,而師之以林父,楚子退師矣,而猶欲與之戰,先縠違命矣,而不能行其辟;遂致邲晉戰既北,而晉遂不支。則是主晉之師者,林父也,棄晉之師者,林父也,責安所逃乎?《春秋》於陳書入於鄭書圍者,所以滅楚之罪,而於邲之戰,由獨書林父以主之,用以示失律喪師之戒也,自夫晉人之威既褻,而後楚人之勢益張,伐蕭不已,而圍其城,圍蕭不已,而潰其眾,以吞噬小國之威,為恐動中華之計,是其不能以禮制心,而其志已盈,其兵已黷矣。晉欲御之,必信任仁賢,修明政事,斯可也;顧乃為清丘之盟,而主之以先縠,不能強幹為善,而徒刑牲歃血之是崇;不能屈於群策,而徒要質鬼神之是務;故其盟亦隨敗,而晉卒不競,則是主斯盟者,喪師之縠也,同斯盟者,列國之卿也,責安所歸乎?《春秋》不稱蕭潰,特以滅書者,所以斷楚之罪;而清丘之盟,則類貶列卿,而人之用以示謀國失職之戒也。吁!楚莊之假仁,晉景之失策,不待言說,而居然於書法見之,此《春秋》之所以為化工歟!抑又論之:仗義執言,桓、文之所以制中夏者也;晉主夏盟,雖世守是道,猶不免為三王之罪人,而又並其先人之家法而棄之,顧汲汲於會狄伐鄭,而以討陳遺楚,使楚得風示諸侯於辰陵,則是時也,雖邲之戰不敗,清丘之盟不渝,而大勢固已屬之楚矣。嗚呼!孔子沐浴之請,不用於哀公而魯替;董公縞素之說,見用於高帝而漢興,愚於是而重有感也。

  楚子蔡侯陳侯許男頓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吳

  

  (昭公五年)

  《春秋》紀外兵而特進夫遠人,以事有可善,而類無可絕也。蓋君子與人為善,而世類之論,亦所不廢也;然則徐、越從楚伐吳,而《春秋》進之者,非以此哉!慨夫慶封就戮,楚已見銜於吳東,鄙告入,吳復致怨於楚至,是楚子內摟諸侯外連徐、越,而有伐吳之役。然何以見其事有可善邪?蓋慶封之惡,齊之罪人也;吳子納而處之,是為崇惡,楚子執而戮之,是為討罪,彼曲此直,公論已昭於當時矣。夫何吳子違義舉兵,困三邑之民,報朱方之憾,豈非狄道哉?楚子率諸侯以伐之,聲崇惡之過,問違義之由,是乃以有名而討無名,以無罪而討有罪也,揆之彼善於此之義,固有可善者矣。又何以見其類無可絕邪?蓋徐、越之夷,夏之變於夷者也,徐本伯益之後,越本大禹之後,元德顯功,先世嘗通於周室矣,惟其後人瀆禮稱王,甘心於僭偽,得罪於典常,故為狄道耳。君子正王法以黜之,上雖不使與中國等,下亦不使與夷狄均,蓋以後人之僭偽,固法所不貸,而先世之功德,亦義所不泯也;揆之賞延於世之典,殆非可絕者歟!夫事既有可善,類又無可絕,故越始見經,而與徐皆得稱人,聖人以為楚之是伐,比吳為善,其從之者,又皆聖賢之後,則進而稱人可也。《春秋》之慎於絕人也如是。夫抑論吳、楚,在《春秋》亦徐、越而已矣。吳以泰伯之後而稱王,楚以祝融之後而稱王,故《春秋》亦以待徐、越者待之,猾夏則舉號,慕義則稱人,及其浸與盟會,亦止於稱子,曾不得以本爵通焉;蓋待之雖恕,而其法固未始不嚴也。然則僭偽者,其能逃於《春秋》之斧鉞邪!

  禮記君子慎其所以與人者

  

  君子之所謹者,交接之道也。夫君子之與人交接,必有其道矣,於此而不謹,烏能以無失哉!記禮器者,其旨若曰:「觀禮樂而知夫治亂之由。」故君子必慎夫交接之具。君子之與人交接也,不有禮乎?而禮豈必玉帛之交錯?凡事得其序者皆是也,禮之得失,人之得失所由見,是禮在所當慎矣。不有樂乎?而樂豈必鐘鼓之鏗鏘?凡物得其和者皆是也,樂之邪正,人之邪正所從著,是樂在所當慎矣。君子於和序之德,固嘗慎之於幽獨之地,而於接人之際,又和序之德所從見也,其能以無慎乎?君子於禮樂之道,固嘗謹之於製作之大,而於與人之時,亦禮樂之道所由寓也,其可以不謹乎?故其與人交接也,一舉動之微,若可忽矣,而必競競焉常致其檢束,務有以比於禮而比於樂;其與人酬酢也,一語默之細,若可易矣,而必業業焉恆存夫戒謹,務有以得其序而得其和,所與者鄉邦之賤上,而其笑語率獲,肅然大賓,是接也,況其所與之尊貴乎?所對者,閭閻之匹夫,而其威儀卒度,嚴乎大祭,是承也,況其所對之嚴憚乎?君子之慎其所以與人者如此,此其所以動容周旋,必中夫禮樂,而無失色於人也歟!抑論禮樂者,與人交接之具,慎獨者,與人交接之本也。君子戒慎於不睹不聞,省察於莫見莫顯,使其存於中者,無非中正和樂之道,故其接於物者,自無過與不及之差。昔之君子,乃有朝會聘享之時,至於失禮而不自覺者,由其無慎獨之功,是以陽欲掩之,而卒不可掩焉耳。故君子而欲慎其所以與人,必先慎獨而後可。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

  

  內感而外必應,上感而下必應。夫君之於民,猶心之於身也;雖其內外上下之不同,而感應之理何嘗有異乎?昔聖人之意,謂夫民以君為心也,君以民為體也,體而必從夫心,則民亦必從夫君矣。彼其心具於內,而體具於外,內外之異勢,若不相蒙矣;然心惟無好則已,一有所好,而身之從之也,自有不期然而然。如心好夫采色,則目必安夫采色;心好夫聲音,則耳必安夫聲音;心而好夫逸樂,則四肢亦惟逸樂之是安矣;發於心而慊於己,有不勉而能之道也;動於中而應於外,有不言而喻之妙也。是何也?心者身之主,心好於內,而體從於外,斯亦理之必然歟!若夫君之於民,亦何以異於是?彼其君居於上,而民居於下,上下之異分,若不相關矣;然君惟無好則已,一有所好,而民之欲之也,亦有不期然而然,如君好夫仁,則民莫不欲夫仁,君好夫義,則民莫不欲夫義,君而好夫暴亂,則民亦惟暴亂之是欲矣;倡於此而和於彼,有不令而行之機也;出乎身而加乎民,有不疾而速之化也。是何也?君者民之主,君好於上,而民從於下,固亦理之必然歟!是則內外上下本同一體,而此感彼應,自同一機,人君之於民也,而可不慎其所以感之邪?抑論之,身固必從乎心矣;民固必從乎君矣;抑孰知心之存亡,有繫於身,而君之存亡,有繫於民乎?為人君者,但知下之必從夫上,而不知上之存亡有繫於下,則將恣己徇欲,惟意所為,而亦何所忌憚乎?故夫子於下文必繼之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噫,可懼乎!論人君之心惟在所養

  

  人君之心,顧其所以養之者何如耳?養之以善,則進於高明,而心日以智;養之以惡,則流於污下,而心日以愚;故夫人君之所以養其心者,不可以不慎也。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養而能生者,雖草木之微,亦必有雨露之滋,寒暖之劑,而後得以遂其暢茂條達;而況於人君之心,天地民物之主也,禮樂刑政教化之所自出也,非至公無以絕天下之私;非至正無以息天下之邪;非至善無以化天下之惡;而非其心之智焉,則又無以察其公私之異,識其邪正之歸,辯其善惡之分,而君心之智否,則固繫於其所以養之者也,而可以不慎乎哉?君心之智,在於君子之養之以善也;君心之愚,在於小人之養之以惡也;然而君子小人之分,亦難乎其為辯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堯、舜之相授受而所以叮嚀反覆者,亦維以是;則夫人君之心,亦難乎其為養矣。而人君一身,所以投間抵隙而攻之者,環於四面,則夫君心之養,固又難乎其無間矣。是故必有匡直輔翼之道,而後能以養其心;必有洞察機微之明,而後能以養其心;必有篤確精專之誠,而後能以養其心;斯固公私之所由異,邪正之所從分,善惡之所自判,而君心智愚之關也。世之人君,孰不欲其心之公乎?然而每失之於邪也;孰不欲其心之善乎?然而每失之於惡也;是何也?無君子之養也。養之以君子,而不能不間之以小人也,則亦無惑乎其心之不智矣。昔者太甲顛覆典刑,而卒能處仁遷義,為有商之令主,則以有伊尹之聖以養之,成王孺子襁褓,而卒能只勤於德,為成周之盛王,則以有周公之聖以養之;桀、紂之心,夫豈不知仁義之為美,而卒不免於荒淫敗度,則其所以養之者,惡來、飛廉之徒也。嗚呼!是亦可以知所養矣。人雖至愚也,亦寧無善心之萌?雖其賢智也,亦寧無噁心之萌?於其善心之萌也,而有賢人君子擴充培植於其間,則善將無所不至,而心日以智矣;於其噁心之萌也,而有小夫憸人引誘逢迎於其側,則惡亦無所不至,而心日以愚矣。故夫人君而不欲其心之智焉,斯已矣;苟欲其心之智,則賢人君子之養,固不可一日而缺也。何則?人君之心,不公則私,不正則邪,不善則惡,不賢人君子之是與,則小夫憸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兩無所在者。一失其所養,則流於私,而心之智蕩矣。入於邪,而心之智惑矣;溺於惡,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於庸患之歸乎?夫惟有賢人君子以為之養,則義理之學,足以克其私心也;剛大之氣,足以消其邪心也;正直之論,足以去其噁心也;擴其公而使之日益大,扶其正而使之日益強,作其善而使之日益新,夫是之謂匡直輔翼之道,而所以養其心者有所賴。然而柔媚者近於純良,而兇憸者類於剛直,故士有正而見斥,人有憸而獲進,而卒無以得其匡直輔翼之資,於是乎慎釋而明辯,必使居於前後左右者無非賢人君子,而不得有所混淆於其間,夫是之謂洞察幾微之明,而所以養其心者無所惑。然而梗直者難從,而諂諛者易入也;拂忤者難合,而阿順者易親也;則是君子之養未幾,而小人之養已隨;養之以善者方退,而養之以惡者已入。故夫人君之於賢士君子,必信之篤,而小人不得以間;任之專,而邪佞不得以阻;並心悉慮,惟匡直輔翼之是資焉,夫是之謂篤確專一之誠;而所以養其心者,不至於有鴻鵠之分,不至於有一暴十寒之間,夫然後起居動息,無非賢士君子之與處,而所謂養之以善矣。夫然後私者克而心無不公矣;邪者消而心無不正矣,惡者去而心無不善矣;公則無不明,正則無不達,善則無不通,而心無不智矣夫然後可以絕天下之私,可以息天下之邪,可以化天下之惡,可以興禮樂修教化,而為天地民物之主矣;而此何莫而不在於其所養邪!何莫而不在於養之以善邪!人君之心,惟在所養,范氏之說,蓋謂養君心者言也,而愚之論,則以為非人君有洞察之明專一之誠,則雖有賢士君子之善養,亦無從而效之,而猶未及於人君之所以自養也。然必人君自養其心,而後能有洞察之明專一之誠以資夫人,而其所以自養者,固非他人之所能與矣,使其勉強於大庭昭晰之時,有放縱於幽獨得肆之地,則雖有賢人君子,終亦無如之何者,是以人君尤貴於自養也。若夫自養之功,則惟在於存養省察,而其要又不外乎持敬而已愚也請以是為今日獻。表擬唐張九齡上千秋金監錄表

  

  (開元二十四年)

  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具官臣張九齡上言,恭遇千秋聖節,謹以所撰《千秋金監錄》進呈者。臣九齡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古訓有獲,成憲無愆,自昔致治之明君,莫不師資於往典,故武王有《洪範》之訪,而高宗起舊學之思,茲蓋伏遇囗囗囗囗。乃武乃文,好問好察,赤龍感唐堯之端,白魚兆周武之興,是以誕應五百載之昌期,而能起紹億萬年之大統。時維八月,節屆千秋,凡茲鼎軸之臣,皆有寶鏡之獻,祝頌所寓,恭敬是將。臣九齡學本面牆,忠存自牖,竊謂群臣所獻,雖近正冠之喻,揆諸事君以禮,尚虧懋德之規;顧環奇之珍,則尚方所自有,而珠玉是寶,雖諸侯以為殃。仰窺文皇「以人為監」之謨,竊取伏羲制器尚象之義,覃思古昔,傚法丹書,粗述廢興,謬名《金監》。蓋搜尋舊史,無非金石之言;而采掇前聞,頗費陶熔之力;躬鉛槧以實錄,敢粉飾乎虛文?鼓鑄堯舜之模,爐冶商周之范;考是非之跡,莫遁姘媸;觀興替所由,真如形影;彼《六經》之道,夫豈不明?而諸子之談,亦寧無見?顧恐萬機之弗暇,願攄一得而少裨,雖未能如賈山之《至言》,或亦可方陸生之《新語》。善可循而惡可戒,情狀具在目前;亂有始而治有源,儀刑視諸掌上;公私具燭,光涵陽德之精;幽隱畢陳,寒照陰邪之膽;蓋華封之祝,未罄於三,而魏徵所亡,聊獻其一。若陛下能自得師,或亦可近取諸此,視遠亦維明矣,反觀無不了然。誠使不蔽於私,自當明見萬里;終能益磨以義,固將洞察纖毫;維茲昧爽所需,用為緝熙之助。伏願時賜披閱,無使遂掩塵埃;宜監於殷,勵周宣之明發;顧諟天命,效成湯之日新;永惟不顯之昭昭,庶識微衷之耿耿。月臨日照,帝德運於光天;嶽峙川流,聖壽同於厚地!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以所述《千秋金監錄》隨表上進以聞。

  策五道問:

  王者功成作樂,治定製禮,故功大者樂備,治遍者禮具,而五帝不沿樂,三王不襲禮也。自漢而下,禮樂日衰,既不能祖述憲章,以復三代之舊制,則亦不過苟且因循,以承近世之陋習而已。蓋有位無德,固宜其然也。惟我太祖、太宗,以聖人在天子之位,故其製作之隆,卓然千古,誠有不相沿襲者,獨其廣大淵微,有非世儒所能測識耳。夫合九廟而同堂,其有仿於古乎?一郊社而並祭,其有見於經乎?聲容之為備,而郊祭之舞,去幹戚以為容,雅頌之為美,而燕享之樂屬教坊以司頌,是皆三代所未聞而創為之者。然而治化之隆,超然於三代之上,則其間固宜自有考諸三王而不謬者,而非聖人其孰能知之?夫魯,吾夫子之鄉,而先王之禮樂在焉。夫子之言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斯固魯人之所世守也。諸士子必能明言之。

  聖人之制禮樂,非直為觀美而已也;固將因人情以為之節文,而因以移風易俗也。夫禮樂之說,亦多端矣,而其大意,不過因人情以為之節文,是以禮樂之制,雖有古今之異,而禮樂之情,則無古今之殊。《傳》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故夫鐘鼓管磬、羽龠於戚者,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者,樂之文也;簠簋俎豆、制度文章者,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襲者,禮之文也。」夫所謂禮樂之情者,豈徒在於鐘鼓、於戚、簠簋、制度之間而已邪?豈徒在於屈伸、綴兆、升降、周旋之間而已邪?後世之言禮樂者,不本其情,而致詳於形器之末,是以論明堂,則惑於呂氏《考工》之說;議郊廟,而局於鄭氏王肅之學;鐘呂紛爭於秬黍,而尺度牽泥於周天,紛紛藉藉,卒無一定之見,而禮樂亦因愈以廢墜,是豈知禮樂之大端,不過因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乎?《傳》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今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即夫人心之安焉,作樂於此,而使聞之者欣欣然有喜色焉,則雖義起之禮,世俗之樂,其亦何異於古乎?使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大拂乎人之情,作樂於此,而聞之者疾首蹙額而相告也,則雖折旋周禮,而戛擊《鹹韶》,其亦何補於治乎?」即是說而充之,則執事之所以下詢者,雖九廟異制可也,合而同堂亦可也,郊社異地可也,一而並祭亦可也;聲容之備固善矣,而苟有未備焉,似亦無傷也;雅頌之純固美矣,而苟有未純焉,或亦無患也。嗚呼!此我太祖、太宗之所以為作者之聖,而有以深識夫禮樂之情者歟!竊嘗伏觀祖宗之治化功德,蕩蕩巍巍,蟠極天地之外,真有以超越三代而媲美於唐虞者;使非禮樂之盡善盡美,其亦何以能致若是乎?草莽之臣,心亦能知其大,而口莫能言之,故嘗以為天下之人,苟未能知我祖宗治化功德之隆,則於禮樂之盛,固宜其有所未識矣。雖然,先王之制,則亦不可以不講也。《祭法》:「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益以文武世室而為九,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各擅一廟之尊,而昭穆不紊焉,則周制也。郊社之禮,天尊而地卑,郊以大報天,而社以神地道,故燔柴於泰壇,祭天也;瘞埋於泰折,祭地也;其不並祭久矣。祭天之用樂,則呂氏《月令》以仲夏「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干戚戈羽,調竽笙篪簧,飭鐘磬祝敔,而用盛樂以大雩帝」。則祭天之樂,有干戚戈羽矣。子夏告魏文侯以古樂,以為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復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而所謂及優侏儒者,謂之新樂。夫國家郊廟之禮,雖以義起,固亦不害其為協諸義而協矣。雖然,豈若協於義而合於古之為尤善乎?國家祀享之樂,雖不效古,固亦不害其為因人情而為之師矣。雖然,豈若因人情而又合於古之尤善乎?昔者成周之禮樂,至周公而始備,其於文、武之制,過者損之,不及者益焉,而後合於大中至正;此周公所以為善繼善述,而以達孝稱也。儒生稽古之談,固未免於拘滯,所敢肆其狂言,則恃有善繼善述之聖天子在上也。

  問:佛老為天下害,已非一日,天下之訟言攻之者,亦非一人矣,而卒不能去,豈其道之不可去邪?抑去之而不得其道邪?將遂不去,其亦不足以為天下之患邪?夫今之所謂佛老者。鄙穢淺劣,其妄初非難見,而程子乃以為比之楊、墨,尤為近理;豈其始固自有說,而今之所習者,又其糟粕之餘歟?佛氏之傳,經傳無所考,至於老子,則孔子之所從問禮者也,孔子與之同時,未嘗一言攻其非,而後世乃排之不置,此又何歟?夫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則誠非道矣,比之後世貪冒無恥,放於利而行者,不有間乎?而孟子以為無父無君,至比於禽獸,然則韓愈以為佛老之害甚於楊、墨者,其將何所比乎?抑不知今之時而有兼愛、為我者焉,其亦在所辟乎?其將在所取乎?今之時不見有所謂楊、墨者,則其患止於佛老矣;不知佛老之外尚有可患者乎?其無可患者乎?夫言其是,而不知其所以是,議其非,而不識其所以非,同然一辭而以和於人者,吾甚恥之,故願諸君之深辨之也。

  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嗚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賢不肖之異焉,此所以有過與不及之弊,而異端之所從起歟?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鬥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於存養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贊之大;行之於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於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於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於老子,則以知禮聞,而吾夫子所嘗問禮,則其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養性,以求合十道,初亦豈甚乖於夫子乎?獨其專於為己而無意於天下國家,然後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於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為心也,以為吾仁矣,則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義矣。則天下之不義,吾不知可也;居其實而去其名,斂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於都無較計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較計動於其心,此其為念,固亦非有害於天下者,而亦豈知其弊之一至於此乎?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為莊周,子弓之後有荀況,荀況之後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於天下,而亦可以無害於天下;不善學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今天下之患,則莫大於貪鄙以為同,冒進而無恥。貪鄙為同者曰:「吾夫子固無可無不可也。」冒進無恥者曰:「吾夫子固汲汲於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為奸,則彼亦以其師之說而為奸,顧亦奚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虛幻其說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貪鄙;彼以其虛幻,而吾以其冒進;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辭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復言之,執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於自攻者,無豈不喻執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先自治而後治人也。若夫二氏與楊、墨之非,則孟子辟之於前,韓、歐諸子辟之於後,而豈復俟於言乎哉?執事以為夫子未嘗攻老氏,則夫子蓋嘗攻之矣,曰:「鄉願,德之賊也。」蓋鄉願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污世,即老氏之所謂「和其光而同其塵」者也;和光同塵之說,蓋老氏之徒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啟之。故吾夫子之攻鄉願,非攻老氏也;攻鄉願之學老氏而又失之也。後世談老氏者皆出於鄉願,故曰「夫子蓋嘗攻之也」。

  問:古人之言曰:「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諸君皆志伊學顏者,請遂以二君之事質之。夫伊尹之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也,固將終身爾矣。湯之聘幣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豈苟焉者,而後世至以為割烹要湯,斯固孟子已有明辯;至於桀則固未嘗以幣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謂其急於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爾,其不類於以割烹要之歟!顏淵之學於孔子也,其詳且要,無有過於四勿之訓,茲四言者,今之初學之士皆自以為能知,而孔門之徒以千數,其最下者宜其猶愈於今之人也,何獨唯顏子而後可以語此乎?至於簞瓢陋巷而不改其樂,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屢歎而稱以為賢者,而昔之人乃以為哲人之細事,將無類於今之初學自謂能知四勿之訓者乎?夫尹也,以湯之聖,則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則五就而不辭。顏之四勿,孔門之徒所未聞,而今之初學自以為能識簞瓢之樂,孔子以為難,而昔人以為易也:茲豈無其說乎?不然,則伊尹之志荒,而顏子之學淺矣。

  求古人之志者,必將先自求其志,而後能辨其出處之是非;論古人之學者,必先自論其學,而後能識其造詣之深淺;此伊尹之志,顏子之學,所以未易於窺測也。嘗觀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固將終其身於畎畝,雖祿之以天下,有弗顧者,其後感成湯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誠甚不易矣。而戰國之士,猶以為割烹要湯,向非孟氏之辨,則千載之下,孰從而知其說之妄乎?至於五就桀之說,則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於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於桀,不可也;尹於成湯之聖。猶必待其三聘者,以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則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為湯雖聖臣也,桀雖虐君也,而就之,則既以為君矣,又可從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無不知者,彼置成湯之聖而弗用,尚何有於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復伐之,是不忠也;三者無一可,而謂伊尹為之乎?柳宗元以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觀聖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於五就桀。」蘇子瞻譏之,以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從叔文之非,可謂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說,孟子亦嘗言之,而說者以為尹之就桀,湯進之也,則尹惟知以湯之心為心而已。是在聖人固必自有以處此;而愚以為雖誠有之,亦孟子所謂有伊尹之志由可耳。不然,吾未見其不為反覆悖亂之歸也,至於顏子四勿之訓,此蓋聖賢心學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謂能知,則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為南而冀之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險易,自非所嘗經歷莫從而識之也。今以四勿而詢人,則誠未見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謂非禮,則又莫不喑然而無以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禮而非禮者矣;亦有似非禮而實為禮者矣;其纖悉毫釐至於不可勝計,使非盡格天下之物而盡窮天下之理,則其疑似幾微之間,孰能決然而無所惑哉?夫於所謂非禮者既有未辨,而斷然欲以之勿視聽言動,是亦告子之所謂不得於言而勿求於心耳,其何以能克己復禮而為仁哉?夫惟顏子博約之功,已盡於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無纖芥之疑,故於事至物來,天理人欲,不待議擬,而已判然,然後行之,勇決而無疑滯,此正所謂有至明以察其幾,有至健以致其決者也。孔門之徒,自子貢之穎悟,不能無疑於一貫;則四勿之訓,宜乎唯顏子之得聞也。若夫簞瓢之樂,則顏子之賢盡在於此,蓋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嘗令二程尋之,則既知其難矣;惟韓退之以為顏子得聖人為之依歸,則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顧以為哲人之細事,初若無所難者,是蓋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蓋簞瓢之樂,其要在於窮理,其功始於慎獨,能窮理,故能擇乎中庸,而復理以為仁;能慎獨,故能克己不貳過,而至於三月不違;蓋其人欲淨盡,天理流行,是以內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廣體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學,言誠正而弗及格致,則窮理慎獨之功,正其所大缺;則於顏子之樂,宜其得之淺矣。嗟乎!志伊尹之志也,然後能知伊尹之志;學顏子之學也,然後能知顏子之學;生亦何能與於此哉?顧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棄,而心融神會之餘,似亦微有所見,而執事今日之問,又適有相感發者,是以輒妄言之,幸執事不以為僭而教之也。

  問:風俗之美惡,天下之治忽關焉。自漢以來,風俗之變而日下也,猶江河之日趨於海也,不知其猶可挽而復之古乎?將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而說者以為二國之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也有難易。夫風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漢;其在漢也;又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唐為宋;就使屢變而上焉,不過為漢而上耳,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復於三代乎?今之風俗,則賈誼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過於漢文諸士,苟有賈生之談焉,固所喜聞而樂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於風俗之頹靡而不覺。夫風俗之頹靡而不覺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淫氾濫,其始若無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馳潰決,忽焉不終,朝而就竭,是以甲兵雖強,土地雖廣,財賦雖盛,邊境雖寧,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則風俗之頹靡,實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嘗不以風俗為首務,武王勝殷,未及下車,而封黃帝、堯、舜之後;下車而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閭;當是時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於為是者,誠以天下風俗之所關,而將以作興其篤厚忠貞之氣也。故周之富強不如秦,廣大不如漢,而延世至於八百年者,豈非風俗之美致然歟!今天下之風俗,則誠有可慮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懦;東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激;晉失之虛;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風俗,謂之懦,則復類於悍也;謂之激,則復類於同也;謂之虛,則復類於瑣也;謂之靡,則復類於鄙也;是皆有可慮之實,而無可狀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見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雖然,聖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位,於此而不直,是無所用其直矣。請遂言之:孔子曰:「鄉願,德之賊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閹然媚於世者,是鄉願也。」蓋今風俗之患,在於務流通而薄忠信,貴進取而賤廉潔,重儇狡而輕樸直,議文法而略道義,論形跡而遺心術,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淫習染既非一日,則天下之人固已相忘於其間而不覺,驟而語之,若不足以為患,而天下之患終必自此而起;泛而觀之,若無與於鄉願,而徐而察之,則其不相類者幾希矣。愚以為欲變是也,則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從而重之;所賤者,廉潔也,必從而貴之;所輕者,樸直也,必從而重之;所遺者,心術也,必從而論之;所鄙者,狷介也,必從而尚之;然而今之議者,必以為是數者未嘗不振作之也,則亦不思之過矣。大抵聞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氣,而先橫不然之念,未有能見其實然者也。夫謂是數者之未嘗不振作之也,則夫今之所務者,果忠信歟?果流通歟?所貴者,果進取歟?果廉潔歟?其餘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後見其所謂振作之者,蓋亦其名,而實有不然矣。今之議者,必且以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潔之實而振作之?則愚以為郭隗之事,斷亦可見也;為人上者,獨患無其誠耳。苟誠心於振作,吾見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風者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敦,薄夫寬。」夫夷、惠之風所以能使人聞於千載之下而興起者,誠焉而已耳。今曰:「吾將以忠信廉潔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則夫鄉願〔一〕之所謂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潔者,固亦未嘗無也。

  問:明於當世之務者,惟豪傑為然,今取士於科舉,雖未免於記誦文辭之間,然有司之意,固惟豪傑是求也。非不能鉤深索隱以探諸士之博覽,然所以待之淺矣,故願相與備論當世之務。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將何以厘之?賦繁矣而財愈不給,其將何以平之?建屏滿於天下而賦祿日增,勢將不掉,其將何以處之?清戎遍於海內而行伍日耗,其將何以籌之?蝗旱相仍,流離載道,其將何以拯之?獄訟煩滋,盜賊昌熾,其將何以息之?勢家侵利,人情怨咨,何以裁之?戎、胡窺竊,邊鄙未寧,何以攘之?凡此數者,皆當今之急務,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願聞其說。

  執事詢當世之務,而以豪傑望於諸生,誠汗顏悚息,懼無以當執事之待;然執事之問,則不可虛也,生請無辭以對。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紀綱之不振,而執事之所問者,未及也。夫自古紀綱之不振,由於為君者垂拱宴安於上,而為臣者玩習懈弛於下。今朝廷出片紙以號召天下,而百司庶府莫不震粟悚懼,不可謂紀綱之不振,然而下之所以應其上者,不過簿書文墨之間,而無有於貞固忠誠之實,譬之一人之身,言貌動止,皆如其常,而神氣恍然,若有不相攝者,則於險阻煩難,必有不任其勞矣,而何以成天下之亹亹哉?故愚以為當今之務,莫大於振肅紀綱,而後天下之治可從而理也。是以先進紀綱之說,而後及執事之問。夫官冗而事不治者,其弊有三: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傑者,名器而已。孔子曰:「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今者不能慎惜,而至或加之於異道憸邪之輩,又使列於賢士大夫之上,有志之士,吾知其不能與之齒矣;此豪傑之所以解體,而事之所以不治者,名器之太濫也。至於升授之際,不論其才之堪否,而概以年月名次之先後為序,使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而無不可為之慮,又一事特設一官,或二人而共理一職,十羊九牧,徒益紛擾。至於邊遠疲弊之地,宜簡賢能特加撫緝,功成績著,則優其遷擢,以示崇獎,有志之士,亦亦無不樂為者,而乃反委之於庸劣,遂使日益凋瘵,則是選用太忽之過也。天下之治,莫急守令,而令之於民,尤為切近,昔漢文之時,為吏者長子孫居官,以職為氏,今者徒據紙上之功績,亟於行取,而責效於二三年之間,彼為守令者,無是亦莫不汲汲於求去,而莫有誠確久遠之圖,此則求效太速之使然耳。賦繁而財不給者,此無益之費多,而冗食之徒眾也;去是二者,而又均一天下之賦,使每郡各計其所人之數,而均之於田,不得有官民三則之異,則詭射之弊息,而賦亦稍平矣。至於建屏之議,尤為當今之切務,而天下之人莫敢言者,欲求善後之策,則在於朝廷之上,心於繼志,而不以更改為罪,建議之臣,心於為國,而不以獲罪自阻,然後可以議此;不然,雖論無益矣。蓋昔者漢之諸侯,皆封以土地,故其患在強大而不分,分則易弱矣;今之藩國,皆給以食祿,故其患在眾多而不合,合則易辦矣。然晁錯一言,而首領不保,天下雖悲錯之以忠受戮,其誰復敢言乎?清戎之要,在於因地利而順人情。蓋南人之習於南,而北人之習於北,是謂地利,南之不安於北,而北之不安於南,是謂人情。今以其清而已得者就籍之於其本士,而以其清而不得者之糧,饋輸之於邊,募驍勇以實塞下,或亦兩得之矣。蝗旱相仍而流離載道者,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也;獄訟繁滋而盜賊昌熾者,賦繁而財愈不給之所起也。勢家侵利而人情怨咨,則在於制之以禮,而一轉移於向背之間而已。昔田蚡請考工地以益宅,武帝怒曰:「何不遂取武庫?」蚡懼而退。夫以田蚡之橫,而武帝一言不敢復縱,況未及蚡者,誠有以禁戒懲飭之,其亦何敢肆無忌憚也哉?胡戎窺竊而邊鄙未寧,則在於備之不預,而畏之太深之過也。夫戎虜之患,既深且久,足可為鑒矣;而當今之士,苟遇邊報稍寧,則皆以為不復有事,解嚴弛備,恬然相安,以苟歲月,而所謂選將練兵,蓄財養士者,一旦置之度外,縱一行焉,亦不過取具簿書,而實無有於汲汲皇皇之意;及其一旦有事,則愴惶失措,若不能以終日。蓋古之善御戎狄者,平居無怠忽苟且之心,故臨事無紛張繆戾之患,兢惕以備之,談笑以處之,此所以為得也。若夫制御之策,則古今之論詳矣;在當事者擇而處之,生不能別為之說也。夫執事之所以求士者,不專於記誦文辭之間,故諸生之文,亦往往出於科舉之外,惟其說之或有足取,則執事幸采擇之!

  山東鄉試錄後序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東鄉試錄》成,考試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諸首簡,所以紀試事者慎且詳矣;鼎承乏執事後,有不容無一言以申告登名諸君子者。夫山東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為五嶽之宗,東匯滄海,會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師,鐘靈毓秀,挺生於數千載之上,是皆窮天地,亙古今,超然而獨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則知其高,觀滄海則知其大,生長夫子之邦,宜於其道之高且大者有聞焉,斯不愧為邦之人矣!諸君子登名是錄者,其亦有聞乎哉?夫自始學焉,讀其書,聚而為論辯,發而為文詞,至於今,資藉以階尺寸之進,而方來未已者,皆夫子之緒余也;獨於道未之聞,是固學者之通患,不特是邦為然也。然海與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見之真而聞之熟,必自東人始,其於道,則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豈越乎所讀之書與所論辯而文詞之者哉?理氣有精粗,言行有難易,窮達有從違,此道之所以鮮聞也。夫海岱雲者,形勝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雖若相參並立於天地間,其所以為盛,則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實陋於聞道,幸以文墨從事此邦,冀所錄之士,有是人也,故列東藩之盛,樂為天下道之。氣候圖序戊辰

  

  天地一元之運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分而為十二會;會分而為三十運;運分而為十二世;世分而為三十年;年分而為十二月;月分而為二氣;氣分而為三候;候分為五日;日分為十二時;積四千三百二十時三百六十日而為七十二候。會者,元之候也;世者,運之候也;月者,歲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運,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謝,氣化人物之生息終始,盡於此矣。月,證於月者也;氣,證於氣者也;候,證於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氣為立春,為雨水;其候為東風解凍,為蟄蟲始振,為魚負冰,獺祭魚之類;《月令》諸書可考也。氣候之運行,雖出於天時,而實有關於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謹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氣運,以警惕夫人為。故至治之世,天無疾風盲雨之愆,而地無昆蟲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電、大雨雪則書,大水則書,無冰則書,無麥苗則書,多麋則書,蜮蜚雨、螽蝝生則書,六鷁退飛則書,隕霜不殺草李梅實則書,春無水則書,□鵒來巢則書。凡以見氣候之愆變失常,而世道之興衰治亂,人事之汙隆得失,皆於是乎有證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懼修省之道也。

  大總兵懷柔伯施公命繪工為《七十二候圖》,遣使以幣走龍場,屬守仁敘一言於其間。守仁謂使者曰:「此公臨政之本也,善端之發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後著於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後存於其心。著於其念,存於其心,而後見之於顏色言論,志之於弓矢幾杖盤孟劍席,繪之於圖書,而日省之其心。是故思馳騁者,愛觀夫射獵游田之物;甘逸樂者,喜親夫博局燕飲之具。公之見於圖繪者,不於彼而於此,吾是以知其為善端之發也;吾是以知其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為而謹修其政今也歟!其殆致察乎氣運,而奉若夫天道也歟!夫警惕者,萬善之本,而眾美之基也。公克念於是,其可以為賢乎!由是因人事以達於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觀夫世運會元,以探萬物之幽賾,而窮天地之始終,皆於是乎始。吾是以喜聞而樂道之,為之敘而不辭也。」

  送毛憲副致仕歸桐江書院序戊辰

  

  正德己已夏四月,貴州按察司副使毛公承上之命,得致其仕而歸。先是,公嘗卜桐江書院於子陵釣台之側者幾年矣,至是將歸老焉,謂其志之始獲遂也,甚喜。而同僚之良惜公之去,乃相與咨嗟不忍,集而餞之南門之外。酒既行,有起而言於公者,曰:「君子之道,出與處而已。其出也有所為,其處也有所樂。公始以名進士從政南部,理繁治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及為方面於雲、貴之間者十餘年,內厘其軍民,外撫諸戎蠻夷,政務舉而德威著。雖或以是召嫉取謗,而名稱亦用是益顯建立,暴於天下。斯不謂之有為乎?今茲之歸,脫屣聲利,垂竿讀書,樂泉石之清幽,就煙霞而屏跡;寵辱無所與,而世累無所加。斯不謂之有所樂乎?公於出處之際,其亦無憾焉耳已!」公起拜謝。復有言者曰:「雖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遺未盡之志,欲仕則違其母,欲養則違其父,不得已權二者之輕重,出而自奮於功業。人徒見公之憂勞為國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嘗一日不在於太夫人之養也。今而歸,告成於忠襄之廟,拜太夫人於膝下,旦夕承歡,伸色養之孝,公之願遂矣。而其勞國勤民,拳拳不捨之念,又何能釋然而忘之!則公雖欲一日遂歸休之樂,蓋亦有所未能也。」公復起拜謝。又有言者曰:「雖然,君子之道,用之則行,捨之則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捨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捨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見夫有其用而無其體者也。」公又起拜,遂行。

  陽明山人聞其言而論之曰:「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於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盡於道;終之言者,盡於道矣,不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諸大夫皆曰:「然。子盍書之以贈從者?」

  恩壽雙慶詩後序戊辰

  

  正德丙寅,丹徒沙隱王公壽七十,配孺人嚴六十有九。其年,天子以厥子待御君貴,封公監察御史,配為孺人。在朝之彥,鹹為歌詩侈上之德,以祝公壽,美侍御君之賢。又明年,侍御君奉命巡按貴陽,以王事之靡鹽,將厥父母之弗遑也,載是冊以俱。每陟屺岵,望飛雲,徘徊瞻戀,喟然而興歡,黯然而長思,則取是冊而披之,而微諷之,而長歌詠歎之,以舒其懷,見其志。雖身在萬里,固若稱觴膝下,聞《詩》、《禮》而趨於庭也。大夫士之有事於貴陽者,自都憲王公而下,復相與歌而和之,聯為巨帙,屬守仁敘於其後。

  夫孝子之於親,固有不必捧觴戲彩以為壽,不必柔滑旨甘以為養,不必候起居奔走扶攜以為勞者。非子之心謂不必如是也,子之心願如是,而親以為不必如是,必如彼而後吾之心始樂也。子必為是不為彼以拂其情,而曰「吾以為孝,其得為養志乎?孝莫大乎養志。」親之願於其子者曰:「弘乃德,遠乃猶。嘻嘻旦夕,孰與名垂簡冊,以顯我於無盡?飲食口體,孰與澤被生民,以張我之能施?服勞奔走,孰與比跡夔、皋,以明我之能教?」非必親之願於其子者鹹若是也,親以是願其子,而子弗能焉,弗可得而願也。子能之,而親弗以願其子焉,弗可得而能也。以是願其子者,賢父母也;以是承於其父母者,賢子也;二者恆百不一遇焉,其庸可冀乎?侍御君之在朝,則忠愛達於上;其巡按於茲也,則德威敷於下。凡其宣佈恩惠,摩赤子,起其疾而乳哺之者,孰非公與孺人之慈!凡其懾大奸使不得肆,祛大弊使不復作,爬梳調服,撫諸夷而納之夏,以免天子一方之顧慮者,孰非待御君之孝!而凡若此者,亦孰非侍御君之所以壽於公與孺人之壽哉!公孺人之賢,靳太史之《序》詳矣。其所以修其身,教其家,誠可謂有是父有是子。是詩之作,不為虛與諛,故為序之云爾。

  重刊文章軌範序戊辰

  

  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場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世之學者傅習已久,而貴陽之士獨未之多見。侍御王君汝楫於按歷之暇,手錄其所記憶,求善本而校是之;謀諸方伯郭公輩,相與捐俸廩之資,鋟之梓,將以嘉惠貴陽之士。曰:「枋得為宋忠臣,固以舉業進者,是吾微有訓焉。」屬守仁敘一言於簡首。

  夫自百家之言興,而後有《六經》;自舉業之習起,而後有所謂古文。古文之去《六經》遠矣;由古文而舉業,又加遠焉。士君子有志聖賢之學,而專求之於舉業,何啻千里!然中世以是取士,士雖有聖賢之學,堯舜其君之志,不以是進,終不大行於天下。蓋士之始相見也必以贄,故舉業者,士君子求見於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飾,是謂無禮;無禮,無所庸於交際矣。故夫求工於舉業而不事於古,作弗可工也;弗工於舉業而求於幸進,是偽飾羔雉以罔其君也。雖然,羔雉飾矣,而無恭敬之實焉,其如羔雉何哉!是故飾羔雉者,非以求媚於主,致吾誠焉耳;工舉業者,非以要利於君,致吾誠焉耳。世徒見夫由科第而進者,類多徇私媒利,無事君之實,而遂歸咎於舉業。不知方其業舉之時,惟欲釣聲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嘗有其誠也。鄒孟氏曰:「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伊川日:「自灑掃應對,可以至聖人。」夫知恭敬之實在於飾羔雉之前,則知堯舜其君之心,不在於習舉業之後矣;知灑掃應對之可以進於聖人,則知舉業之可以達於伊、傅、周、召矣。吾懼貴陽之士謂二公之為是舉,徒以資其希寵祿之筌蹄也,則二公之志荒矣,於是乎言。

  五經臆說序戊辰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棄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五經》,聖人之學具焉。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於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竅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於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夫謂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於筌,則筌與魚遠矣。

  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軋為之訓釋。期有七月而《五經》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於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性焉耳。則吾之為是,固又忘魚而釣,寄興於曲薛,而非誠旨於味者矣。嗚呼!觀吾之說而不得其心,以為是亦筌與糟粕也,從而求魚與醪焉,則失之矣。

  夫說凡四十六卷,《經》各十,而《禮》之說尚多缺,僅六卷雲。

  潘氏四封錄序辛未

  

  歙潘氏之仕於朝者,戶部主事君選、大理寺副君珍、戶部員外君旦、南大理評事君鑒、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載最,選、鑒,以兩宮徽號,旬月之間,皆得推恩,封其親如其官焉。於是敘八制為錄,侈上之賜以光其族裔。而來謂某日:「德下寵浮,若之何其可?請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顯,來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間而均被榮渥,則又何難也!蓋吾聞之,大山之木千仞而四干垂,而四峰之巔,飛鳥之鳴聲不相及也。春氣至而四干之杪花葉若一,則其所出之根,同有不期致焉。潘氏之在婺,聞望自宋、元而來,其培本則厚。四子者,固亦潘氏之四干矣。是惟否塞閉晦,苟際明期而諧景會,其軒竦條達孰御!則夫寵命之沾,暨不約而同也,其又足異哉?雖然,木之生,風霆之鼓舞,炎暑之酷烈,陰寒冰雪之嚴沍剝落,俾堅其質而完其氣,非獨雨露之沾濡生成之也。夫恩寵爵祿,雨露也;號令宣播,風霆也;法度政事之苛密煩困,炎暑也;時之險厄患難顛沛,陰寒冰雪之嚴沍剝落也;何莫而非生成?四子蓋亦略嘗歷之。其材中楹柱而任梁棟矣,吾願潘氏之益培其根也。」四子拜而起曰:「吾其益培之以忠孝乎!溉之以誠敬乎!植之以義而防之以禮乎!」某曰:「然則潘氏之軒竦條達,其益無窮爾已矣。」某不為應酬詩文余四年矣。寺副君之為暨陽也,予嘗許之文,未及為而有南北之別。今茲復見於京師,而以是責償焉,故不得而辭也。

  送章達德歸東雁序辛未

  

  章達德將歸東雁,石龍山人為之請,於是甘泉子托以《考槃》,陽明子為之賦《衡門》。客有在坐者,啞然曰:「異哉!二夫子之言,吾不能知之。夫閟爾形,無瑩爾精也,其可矣。今茲將惟職業之弗遑,而顧雁蕩之懷乎?彼章子者,雁蕩之產矣,則又可以居而弗居,依依於京師者數年而未返,是二者交相慕乎其外也。夫苟游心恬淡,而棲神於流俗塵囂之外,環堵之間,其無屏霞、天柱乎?雁蕩又奚必造而後至?不然,托蹤泉石,而利祿羾其中,雖廬常雲之頂,其得而居諸?」於是陽明子仰而喟,俯而默,卒無以應之也。志其言以遺章子曰:「客見吾杜權焉行矣。子毋忘客之言,亦無以客之言而忘甘泉子之托!」

  壽湯雲谷序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尋句曲與丹陽,湯雲谷偕。當是時,雲谷方為行人,留意神仙之學,為予談呼吸屈伸之術,凝神化氣之道,蓋無所不至。及與之登三茅之巔,下探葉陽,休玉宸,感陶隱君之遺跡,慨歎穢濁,飄然有脫屣人間之志。予時皆未之許也,雲谷意不然之,曰:「子豈有見於吾乎?」予曰:「然。子之眉間慘然,猶有怛世之色。是道也,遲之十年,庶幾矣。」雲谷日:「子見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既別,雲谷尋入為給事中,又遷為右給事。殫心職務,驅逐瘁勞,竟以直道抵權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謫鄉,不相見者十餘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僕;再過丹陽,而雲谷已家居三年矣。訪之,迎謂予曰:「尚憶『眉間』之說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見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於泥塗,是則信矣。然謂古之庶幾也,則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遠;獨是若未之盡然耳。「予日:」乃今則幾矣。今吾又聞子之言,見子之貌矣;又見子之廬矣;又見子之鄉人矣。」雲谷日:「異哉!言貌既遠矣,廬與鄉人亦可以見我乎?」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澤,處隘而心廣;累釋而無所撓其精,機忘而無所忤於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於於;其所遭若清風之披物,而莫知其所從往也。今子之步徐發改,而貌若益憊,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懇,而氣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廬無所增益於舊,而志意擴然,其累釋矣;鄉之人相忘於賢愚貴賤,且以為慈母,且以為嬰兒,其機忘矣。夫精藏則太和流,神守則天光發,累釋則怡愉而靜,機忘則心純而一:四者道之證也。夫道無在而神無方,安常處順,其至矣。而又何人間之脫屣乎?」雲谷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見吾廬與吾鄉人也。」

  於是雲谷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懸弧,鄉人方謀所以祝壽者,聞予至,皆來請言。予曰:「嘻,子之鄉先生既幾於道,而尚以壽為賀乎?夫壽不足以為子之鄉先生賀。子之鄉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鄉先生者,使爾鄉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視效,出而事君,則師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則師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則是先生之壽,乃於爾鄉之人復有足賀也已。」明年三月,予再官鴻臚,而鄉之人復以書來請,遂追書之。

  文山別集序甲戌

  

  《文山別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經歷,後人因而採集之以成者也。其間所值險阻艱難,顛沛萬狀,非先生之述,固無從而盡知者。先生忠節蓋宇宙,皆於是而有據。後之人因詞考跡,感先生之大義,油然興起其忠君愛國之心,固有泫然泣下,裂眥扼腕,思喪元首之無地者。是集之有益於臣道,豈小小哉!

  古之君子之忠於其君,求盡吾心焉以自慊而已,亦豈屑屑言之,以蘄知於世?然而仁人之心忠於其君,亦欲夫人之忠於其君也。忠於其君,則盡心焉已。欲夫人忠於其君,而思以吾之忠於其君者啟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為自述,將以教世之忠也。當其時,仗節死義之士無不備載,亦因是以有傳,是又與人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嫌於蘄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則吾惟恐其知之不盡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可以無傳;以先生之與人為善,則吾惟恐其傳之不遠也!

  先生之裔孫,今太僕少卿公宗嚴,復刻是集而屬某為之序。某之為廬陵也,公之族弟某嘗以序謀,茲故不可得而辭。嗚呼!當顛沛之心而不忘乎與人為善者,節之裕也;致自盡之心而欲人同歸於善者,忠之推也;不以蘄知為嫌而行其教人之誠者,仁之篤也。象賢崇德,以章其先世之美之謂孝;明訓述事,以廣其及人之教之謂義。吾於是集之序,無愧辭耳矣!

  金壇縣志序乙亥

  

  麻城劉君天和之尹金壇也,三月而政成。考邑之故而創志焉,曰:「於乎艱哉!吾欲觀風氣之所宜,民俗之所向,而無所證也,以諏於鄉老,有遺聽焉;吾欲觀往昔之得失,民俗之急緩弛張,先後之無所稽也,以詢於閭野,有遁情焉;吾欲觀山川之條理,疆域之所際,道路井邑之往來聚散,制其經,適其變,而無所裁也;則以之僻荒穢,入林麓,有遺歷焉。亦惟文獻之未足也而爾已矣〔二〕。嗚呼!古君子之忠也,舊政以告於新尹,吾何以盡吾心哉?夫政,有時而或息焉;告,有時而或窮焉。書之冊而世守之,斯其為告也,不亦遠乎!」志成,使來請序。

  吾觀之,秩然其有倫也,錯然其有章也。天也,物之祖也;地也,物之妣也。故先之以天文,而次之以地理。地必有所產,故次之以食貨;物產而事興,故次之以官政;政行而齊之以禮,則教立,故次之以學校;學以興賢,故次之以選舉;賢興而後才可論也,故次之以人物;人物必有所居,故次之以宮室;居必有所事,事窮則變,變則通,故次之以雜誌終焉。嗚呼!此豈獨以志其邑之故,君子可以觀政矣。

  夫經之天文,所以立其本也;紀之地理,所以順其利也;參之食貨,所以遂其養也;綜之官政,所以均其施也;節之典禮,所以成其俗也;達之學校,所以新其德也;作之選舉,所以用其才也;考之人物,所以辨其等也;修之宮室,所以安其居也;通之雜誌,所以盡其變也。故本立而天道可睹矣;利順而地道可因矣;養遂而民生可厚矣;施均而民政可平矣;俗成而民志可立矣;德新而民性可復矣;才用等辨而民治可久矣;居安盡變而民義不匱矣。修此十者以治,達之邦國天下可也,而況於邑乎?故曰:君子可以觀政矣。

  送南元善人觀序乙酉

  

  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數十年矣。巨奸元憝,窟據根盤,良牧相尋,未之能去;政積事隳,俗因隳靡。至是乃斬然剪剔而一新之,兇惡貪殘,禁不得行;而狡偽淫侈,遊惰苟安之徒,亦皆拂戾失常,有所不便。相與斐斐緝緝,構讒騰誹;城狐社鼠之奸,又從而黨比翕張之,謗遂大行。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謗甚矣,盍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且曰:「民亦非無是非之心,而蔽昧若是,固學之不講而教之不明也。吾寧無責而獨以咎歸於民?」則日至學宮,進諸生而作之以聖賢之志,啟之以身心之學。士亦蔽於習染,哄然疑怪以駭,曰:「是迂闊之談,將廢吾事!」則又相與斐斐緝緝,訾毀而詆議之。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民之謗若火之始炎,士又從而膏之,孰能以無燼乎?盍遂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則及緝稽山書院,萃其秀穎,而日與之諄諄焉,亹亹焉,越月逾時,誠感而意孚。三學洎各邑之士亦漸以動,日有所覺而月有所悟矣。於是爭相奮曰:「吾乃今知聖賢之必可為矣!非侯之至,吾其已夫!侯真吾師也!」於是民之謗者亦漸消沮。其始猶曰:「侯之於我,利害半;我之於侯,恩愛半。」至是惠洽澤流而政益便,相與悔曰:「吾始不知侯之愛我也,而反以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為勞我也;吾其無人之心乎!侯真吾之嚴父也,慈母也!」於是侯且入觀,百姓惶惶請留,不得,相與謀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將安哺乎?吾去嚴父,吾將安恃乎?」士曰:「吁嗟!維父與母,則生爾身;維侯我師,實生我心。吾寧可以一日而無吾師之臨乎!」則相與假重於陽明子而乞留焉。陽明子曰:「三年之觀,大典也。侯焉可留乎?雖然,此在爾士爾民之心。夫承志而無違,子之善養也;離師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學也。不然,雖居膝下而侍幾杖,猶為不善養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為哉!」眾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顧逡巡而退。明日,復師生相率而來請曰:「無以輸吾之情,願以公言致之於侯。庶侯之遄其來旋,而有以速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頸也。」

  送聞人邦允序

  

  聞人言邦允者,陽明子之表弟也,將之官閩之蒼峽而請言。陽明子謂之曰:「重矣,勿以進非科第而自輕;榮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進非科第,則人之待之也易以輕,從而自輕者有矣;官卑,則人之待之也易以慢,從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為暴,是厲階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盜資也,於吾何有哉?吾所謂重,吾有良貴焉耳,非矜與敖之謂也,吾所謂榮,吾職易舉焉耳,非顯與耀之謂也。夫以良貴為重,舉職為榮,則夫人之輕與慢之也,亦於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送別省吾林都憲序戊子

  

  嘉靖丁亥冬,守仁奉命視師思、田,省吾林君以廣西右轄,實與有司。既思、田來格,謀所以緝綏之道,鹹以為非得寬厚仁恕,德威素為諸夷所信服者父臨而母鞠之,殆未可以強力詭計劫制於一時而能久於無變者也,則莫有逾於省吾者。遂以省吾之名上請,乞加憲職,委之重權,以留撫於茲土,蓋一年二年而化洽心革,朝廷永可以無一方顧也乎!則又以為聖天子方側席勵精,求卓越之才,須更化善治,則如省吾之成德夙望,大臣且交章論薦,或者請未及上,而先已有隆委峻擢,恐未肯為區區兩府之遺黎,淹歲月而借之以重也。疏去未逾月,而巡撫鄖陽之命果下矣。當是時,八寨之瑤積禍千里且數十年,方議進兵討罪。省吾將率思、田報效之民以先之。報聞,眾鹹為省吾賀,且謂得免兵革驅馳之勞也。省吾曰:「不然。當事而中輟之,仁者忍之乎?遇難而苟避之,義者為之乎?吾既身任其責,幸有改命,而亟去之,以為吾心,吾能如是哉?」遂弗停驅而往。冒暑雨,犯瘴毒,乘危破險,竟成八寨之伐而出。

  嗟乎!今世士夫計逐功名甚於市井刀錐之較,稍有患害可相連及,輒設機阱,立黨援,以巧脫倖免;一不遂其私,瞋目攘臂以相抵捍鉤摘,公然為之,曾不以為恥,而人亦莫有非之者。蓋士風之衰薄,至於此而亦極矣!而省吾所存,獨與時俗相反若是。古所謂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者,省吾有焉。

  正德初,某以武選郎抵逆瑾,逮錦衣獄;而省吾亦以大理評觸時諱在系,相與講《易》於桎梏之間者彌月,蓋晝夜不怠,忘其身之為拘囚也。至是別已餘二十年,而始復會於此。省吾貌益充,氣益粹,議論益平實。而其孜孜講學之心,則固如昔加懇切焉。公事之餘,相與訂舊聞而考新得。予自近年偶有見於良知之學,遂具以告於省吾;而省吾聞之,沛然若決江河,可謂平生之一快。無負於二十年之別也矣!今夫天下之不治,由於士風之衰薄;而士風之衰薄,由於學術之不明;學術之不明,由於無豪傑之士者為之倡焉耳。省吾忠信仁厚之質,得之於天者既與人殊,而其好學之心,又能老而不倦若此,其德之日以新而業之日以廣也,何疑乎!自此而明學術,變士風,以成天下治,將不自省吾為之倡也乎!於省吾之別,庸書此以致切劘之意。若夫期望於聲位之間,而系情於去留之際,是系足為省吾道之哉!

  校勘記

  

  〔一〕鄉願,底本誤作「情願」,據上下文義改。

  〔二〕「爾」字疑為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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